以前我以为墨子思想的核心是兼爱非攻,但我读了十批判书后得到了一点有趣的观点,墨子的核心是天志明鬼。郭沫若的文章显得过于尊孔了,导致墨子的立场一开始就被固定,所以很难跳脱地思考一些东西。所以我们从天志开始考察。

以天志为中心的政治体制

天志的逻辑应该在明鬼之前的,也在诸篇之前的。墨子的天志显然是人格神,但墨子并不是简单将其人格化,而是赋予其原则:“天欲义而恶不义”。因此墨子的核心是义,他将人的义提到神格上去,可以说在神学上是有很大突破的,有些现代解放神学的味道。郭沫若在这里看到天志就把它与王公贵族的意志等同是有问题,没有看到它与传统神鬼思想的区别。

那么,墨子站在哪一边呢?我觉得没必要非让墨子选边站。事实上,墨子是个极权主义者。比如众所周知的尚同,我们同样可以在天志上中找到痕迹。

曰且夫义者政也,无从下之政上,必从上之政下。是故庶人竭力从事,未得次己而为政,有士政之;士竭力从事,未得次己而为政,有将军大夫政之;将军大夫竭力从事,未得次己而为政,有三公诸侯政之;三公诸侯竭力听治,未得次己而为政,有天子政之;天子未得次己而为政,有天政之。天子为政于三公、诸侯、士、庶人,天下之士君子固明知,天之为政于天子,天下百姓未得之明知也。故昔三代圣王禹汤文武,欲以天之为政于天子,明说天下之百姓,故莫不犓牛羊,豢犬彘,洁 为粢1盛酒醴,以祭祀上帝鬼神,而求祈福于天。我未尝闻天下之所求祈福于天子者也,我所以知天之为政于天子者也。

如果天志和尚同逻辑一致的话,那么选天子的主体就不是人了,而是天。我们看一下墨子所说的“选天下之贤”的顺序就可知这是一致的。

夫明宓天下之所以乱者,生于无政长。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,立以为天子。天子立,以其力为未足,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,置立之以为三公。天子三公既以立,以天下为博大,远国异土之民,是非利害之辩,不可一二而明知,故画分万国,立诸侯国君,诸侯国君既已立,以其力为未足,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,置立之以为正长。

整个选择是从上往下选择的,而尚同,则是从下同于上的。到最后天子同于天。

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,而不上同于天,则灾犹未去也。

如果是天下人选天子的话,就与天志的核心相悖了。

但还有一个问题,虽然尚同,但墨子似乎是允许争论的。

如尚同上所说:

上之所是,必皆是之,所非必皆非之,上有过则规谏之,下有善则傍荐之。

但比起规谏,墨子更崇尚同一:

是故子墨子言曰:“古者圣王为五刑,请以治其民。譬若丝缕之有纪,罔罟之有纲,所连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。”

规谏的风险大于不规谏的。而亲士篇中说:

君必有弗弗之臣,上必有詻詻之下。分议者延延,而支苟者詻詻,焉可以长生保国。

所以,我觉得亲士伪篇的可能性不小。不过问题是需要在尚贤篇里看的。

墨子在尚贤篇讲到:

故官无常贵,而民无终贱,有能则举之,无能则下之,举公义,辟私怨,此若言之谓也。

尚贤虽然是常言,但提出“官无常贵”,就已经很难得了。我们把尚贤篇的思想与尚同结合,你就能看到一个墨家的政治体制。

首先是天子专制,其次是有一个贤才的发现制度,能够让天子及三公九卿安排低于他们官职的职位。墨子的贤才选拔制度是怎样的呢?

故古者圣王甚尊尚贤而任使能,不党父兄,不偏贵富,不嬖颜色,贤者举而上之,富而贵之,以为官长;不肖者抑而废之,贫而贱之以为徒役,是以民皆劝其赏,畏其罚,相率而为贤。者以贤者众,而不肖者寡,此谓进贤。

墨子是反对世袭的。

今王公大人其所富,其所贵,皆王公大人骨肉之亲,无故富贵、面目美好者也。今王公大人骨肉之亲,无故富贵、面目美好者,焉故必知哉!若不知,使治其国家,则其国家之乱可得而知也。

因为墨子为王权提供合法性的基础是天志,即义,王位世袭其实是不义的。但问题就在于,最上层的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?天选其实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,这里其实就留了一个空白,使得整个理论有了漏洞。

话说回来,墨子选贤强调政治手段,以政令的方式推进贤才的自我举荐。贤者加官进爵,不肖者入狱为奴。这些都是在亲士篇里看不到的。而且亲士篇有一段:

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,近臣则喑,远臣则唫,怨结于民心,谄谀在侧,善议障塞,则国危矣。桀纣不以其无天下之士邪?杀其身而丧天下。故曰:“归国宝,不若献贤而进士。”

面对这个政治问题,墨子并没有在尚贤篇回答。加官进爵未必能够引来贤才,因为“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”。虽然规谏之臣可以起到作用,但过分推崇就会与尚同相冲突,而尚同的根本逻辑其实就是天志,墨子不可能放弃天志。因此,亲士大概率是伪篇,而且多有可能是偏道家立场的人所写的政治文章混入其中,而且这人多半不了解墨家的尚贤逻辑,即使赞同,也是个反对派。

总体来看,墨子的政治体制以集中为目的,他与法家虽然出发点不一样,但因为相同的目的,所以思想上就有非常多的相似性。

兼爱不兼,非攻不非

知道墨子的政治追求,我们回过头来看兼爱非攻,你会发现兼爱非攻不是墨子思想的核心,反而是某种掩饰。

墨子所说的兼爱,其实对应的是仁,或者说是墨子式的仁。

子墨子言曰:“仁人之所以为事者,必兴天下之利,除去天下之害,以此为事者也。”

对于墨子来说,仁就是利。兼爱就是讲如何兼利的。这是基本上是众所周知的观点。那墨子的兼爱是如何实施的呢?墨子有举例子。

昔者晋文公好士之恶衣,故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,韦以带剑,练帛之冠,入以见于君,出以践于朝。是其故何也?君说之,故臣为之也。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,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,肱息然后带,扶墙然后起。比期年,朝有黧黑之色。是其故何也?君说之,故臣能之也。昔越王句践好士之勇,教驯其臣,和合之焚舟失火,试其士曰:‘越国之宝尽在此!’越王亲自鼓其士而进之。士闻鼓音,破碎乱行,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馀。越王击金而退之。”

是故子墨子言曰:“乃若夫少食恶衣,杀身而为名,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,若苟君说之,则众能为之。况兼相爱,交相利,与此异矣。夫爱人者,人亦从而爱之;利人者,人亦从而利之;恶人者,人亦从而恶之;害人者,人亦从而害之。此何难之有焉,特上不以为政而士不以为行故也。”

对于儒家来说,仁者爱人,但墨家的仁者并不爱人,他们爱义。

墨子的兼爱其实更加别爱,他要求跨跃等级的利益一致,而又根据尚同的原则,民众的利益最终被贵族所裹胁了。所以,兼爱最终会维护王公贵族的利益,会成为排斥底层人们利益诉求的理论工具。

而非攻又如何呢?

墨子只是在反对不义的战争而不反对义战。但义与不义本身就是战争最常用的借口。

虽然如此,他们也与法家有了区别。法家所追求的战争并无差别,而墨子反对不义的战争,最终使墨子没有掉入到法家的深渊去。

节用

节葬、节用、非乐三篇代表了在经济和娱乐方面的看法。墨子的经济政策是节用。

是故古者圣王,制为节用之法曰:‘凡天下群百工,轮车、韗鞄、陶、冶、梓匠,使各从事其所能’,曰:‘凡足以奉给民用,则止。’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,圣王弗为。

节葬和非乐都体现了墨子经济学的观点。

对于娱乐,墨子认为是不必要的,它会推崇不事生产的现象。郭沫若在这里反对墨子非乐节用,认为墨子节用也节了底层之用,还说墨子非乐不懂乐理。其实墨子非乐是从生产角度说的,但节用削减民众娱乐是真的。

君子不强听治,即刑政乱;贱人不强从事,即财用不足。

最终民众欲望会被压制,除非是一个低欲望的社会,否则墨子的经济学很难维持。

说实话,在墨子设想的理想社会,从政基本上只能是出于信仰。或者说,这才是墨子的本意吧!

结论

其实还有其他几篇,不过是更加细枝末节的理论。墨子师从孔子,但后面又反对孔子。儒家有其内在矛盾点,就是仁与等级制,换句话说,就是政治学(集权主义)与政治伦理学(仁)的矛盾。孔子及其后学尝试协调二者,墨家认为二者不可协调,于是让政治伦理学服从政治学,而法家则完全抛弃了政治伦理学观点。而新儒家们则完全抛弃了政治学的内容,儒家政治学成了一种形式。

当然,这些都是我胡说的,也没有具体的研究。但玩这些还是很有意思的。

附:墨子诸篇逻辑整理

天志第一,明鬼辅证。天志阐述了墨子的神学理论和基础,明鬼篇为这种神学提供理论基础。

墨子早在天志篇就出现了尚同的根本逻辑。

且夫义者政也,无从下之政上,必从上之政下。

尚同是第二个逻辑,因为从天志篇的逻辑上讲,唯有天义是真正的义,一切义要从于天义,这就是尚同的意思。尚同就是“同上”,同就是要同于天义。

尚同篇可以引出两个逻辑,一个是尚贤,一个是兼爱。

墨子尚贤的逻辑是基于尚同的,首先要尚同,其次是尚贤。尚贤是对上级如何选拔下级的指导,墨家认为下级必然会投上之所好,因此只要上级做好选拔,下面的人就会自己贴合这样的要求。墨子的这个逻辑基本贯穿了其他各篇的内容。

兼爱本质上兼利,实质上,墨家认为仁利一体,有仁必有利,有利必有仁。墨家的爱是利爱,与儒家的亲爱完全不同,而且用爱这个字眼很容易与亲爱混淆。墨子认为,兼相爱,交相利,那么反过来呢?交相利则兼相爱。粗看似乎没有问题,但墨家是义字当头的。义利在墨家那里是同意的,因此,墨家认为舍生取义是仁的。如果爱一个人是不义的话,墨者就会选择不爱。但如果利与利之间冲突又该如何选择呢?墨家认为要大取,取大的利为义。什么义最大?天义。其次是天子义,再次是三公九卿义。所以,墨子的兼爱本质上是别爱,兼利也不过是用统治阶级的利去覆盖民义罢了。兼爱兼爱,首先他是用兼,本意就是用一种爱替代多种爱,就是用唯一的利爱去替代亲爱。如果不细细考察的话,很容易以为他们是泛爱,其实不是的。

墨子非攻主张其实是比较独立的。非攻不是反对战争,而是反对不义的战争。墨子的这个主张可以说是救世之急了。它的位置应该跟节葬、节用、非乐一个地位。这些主张不处于核心地位,但对于墨子来说,是“兴天下之利,除天下之害”的必要内容。之所以说它不是核心,是因为缺少了他们并不影响墨子的政治理论构成,但有了它们,墨子的政治理论就更具现实性。这几个主张是墨子针对战国时期的天下,运用墨子的天志神学分析得到的结果,它是当下天志的要求,至于未来是不是这样,墨子没有明确提,但墨子显然将它们当作更持久的原则了。

附:兼爱的逻辑

墨家兼爱对应儒家体爱,墨家认为只爱一部分人是不对的,要爱所有人,要爱上天。如果有人不能被爱怎么办呢?大取小取指明了答案——除掉不能兼的部分,以达到兼的目的。

所以,墨家的爱是要在数量上去多爱,而不是在种类上有分别。我之前在上文理解的兼爱是有问题的。

墨家以一种曲折的方式让偏爱重新回到视野里。墨家强调爱的功利性,因此墨家的爱是利爱。墨家的兼爱是带有偏爱立场的利爱,他们用利替代了人成为了爱的对象,因此兼爱是可以牺牲人的。

墨家的兼爱极端利他的,而儒家的仁则是关心个人的。至于孟子,我觉得他的泛爱应该是为了对抗墨家的兼爱而提出的。

墨家的利爱其实更加剥夺了个人视角,爱成了一个很抽象的动作。我个人觉得,墨家的兼爱实际上是墨子排斥内部斗争的体现,这种要求人必须和睦的气氛,其实现代社会也有,我觉得这其实是对个人的压迫。个人稍有不同在集体中就会很扎眼。在耕柱篇中就多少有点体现。人入了墨家就跟卖给了墨家一样。

附:通约也

君:臣萌通约也。

君:以若名者也。

墨家认为君是臣民的一种共同的约束。约本义就是束的意思,约定之中的约也有束缚的意思。社会契约论我觉得有些牵附。

若,本义是选择。我觉得阙了一个天字,天以若名者也。是上天给予其名头的。很符合天志尚同的思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