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在读许立志的诗,他的诗集《新的一天》。他离去的太早了,诗集还很粗糙,来不及打磨,但纵使如此,也有些诗的力量仍力透纸背,字字泣血。我最喜欢他的三首诗,《我谈到血》、《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》和《夜班》。

《我谈到血》是用血写成的,人的境遇只白描就勾勒一个绝对痛苦的轮廓。他说“火柴盒般的出租屋”,令我想到了我小时候的生活。外地来的农民工只能挤在一间狭小的、潮湿的、仅一张床有余的出租屋里,每月交着几百块的房租。昏暗的白炽灯粘满了做菜时飘散的油烟,墙上挂着常年不清洁而留下的蜘蛛网。我的整个童年都与此相关。如今,我已经很少看见他们了,因为经济下行,他们大多回老家,或者去其他地方打工了。当年温州百万打工仔的盛况,如今也只剰个历史名头。

当年,我住的地方那时候仍是工业区,在一座山下面。晚上都会有小摊小贩在那里摆摊,被城管追赶的戏码其实屡见不鲜。他们被视作不文明的符号,如今这些都没有了。因为曾经的底层都没有了。不是因为进步了,是空虚,彻底的空无。在祖国的珠三角是那样,在祖国长三角也是一样的,工人的不幸是一样的。

我明白许立志的感情,这些底层如同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却被视而不见,他们的痛苦、迷茫、纠结、生存在祖国高速发展的 GDP 下也不过是一个抽象的数字。总得留下些什么,证明他们活过,证明他们痛苦的活过。“纵然声音喑哑,舌头断裂”。“我谈到血,天空破碎”;“我谈到血,满嘴鲜红”。

《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》是他流传非常广的诗了,我接触到的第一首许立志的诗就是它。“咽下”一词贯穿始终,既是动作的咽下,也是精神上的承受。工人独自承担了国家发展的痛楚,但除了咽下,却没有其他人想拯救他们。这是国家的耻辱,属于工人的国家的耻辱。

《夜班》是最贴近我生活的诗了,作为一个新时代的互联网打工者,我很能体会到他所讲的痛苦。“这昼夜不分的刑场”用来形容工作场地真的太贴切了,工作真的跟上刑一样。“他们宣扬的青春与梦想,多么动听,多么嘹亮,让我打卡上班接近这人间的天堂,旗帜招展的十八层”。刚入社会的时候,我还认为只要钱够, 996 问题也不大,但事实上,我受不了 996 ,我大小周现在也接受不了,只能接受双休了,许立志作为工厂打工仔,基本上是没有休息的。“多少个夜班过后,我最大的梦想,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”。他这首诗的最后一句,尤其令我震撼,“这黑色的眼睛啊,真的会给我们带来光明吗”。

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”来自顾城的诗,许立志的这首诗与之对照,尤其绝望。我在我的生活中也时常质问自己,生活到底有没有意义。没有,一点都没有。当你怀疑人生的意义之时,意义已经无法给你带来安慰了。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,就会生根发芽,再也无法安稳的生活。黑色的眼睛真的会给我们带来光明吗?

我并不喜欢打工人这个词,因为它很轻佻地轻看了打工。以前叫打工仔打工妹,因为在打工之下,人已经不是正常人了。还有打工者,只有打工才能成为主体,连人也没有了。相比之下,打工人这个词的使用充满了戏谑,一些人说“打工人,打工魂,打工才是人上人”,不过是某些中产阶级的自嘲罢了。打工的人,连灵魂都被打碎了,彻夜工作,抬起脸都是一副麻木的样子,哪里喊得出这样的口号呢?

许立志是个打工仔,他也是个诗人,人们说他是“打工诗人”,但诗人就是诗人,没有必要说是“打工”诗人。他的死去,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死去的,不是作为诗人,或者某种浪漫主义的偶然。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,跳楼的工人一个接着一个,他只是其中一员。他只是有些特殊,但他并不死于他自己,他死于这个时代的不幸。在前些日子,富士康把工人关在工厂里,提供着底下的医疗帮助。当年飞身而跃的工人给这座血汗工厂留下了什么?带铁丝网的宿舍?他们大概除了埋怨这些工人影响了他们的财路外,什么也没有明白吧!